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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胸中的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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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高照,在背風的天井裏,當天的太陽暖暖的。我把躺椅上滑落下來的褥子拾起來,蓋在姑奶奶的身上。老人家睡著了,白發蒼蒼,卻也是童顏鶴發。

我拿出手機拍了一張照片,存為“影”。眼前的這一幕,恍如影子,照出我若幹年以後的歸宿。

我把電源插上。

姑奶奶沒有睡著的時候,受不了冬日的烘烤。睡著了的話,老人家的體溫會下降很多,還是把電熱毯插上比較保險。

我擡頭看看天,湛藍的天,萬裏無雲。屋後那棵巨大的樟樹在微風中沙沙作響。大地一片靜逸。

在我的想象中,衡山上現在肯定全是霧凇,地上積滿又滑又硬的冰雪。中國人的朝聖是很有意思的索取。帶一些香火,往佛前一拜,予取予求,貪婪的信徒甚至祈求它個十七八個願望。我沒有那麽多,但是也想去討回一個心願饃饃。因為我感覺我的胸中有一只熊在低吼,它也很饑餓。

那些回憶的碎片、過往的經歷,還有歐麗莎夏露這些人和事,我始終無法解釋清楚。

十八年前,農歷六月的第二天。是個天很藍、太陽很毒的日子。在我的老家鎮裏,一大早就出現一個從遠方來的、半老半瞎的算命先生。不吭聲,也不做生意。只在那裏轉悠,豎起耳朵像在傾聽什麽。

而村子,人們像往常一樣平靜勞作,沒有任何喧鬧。那算命先生有些失望和懷疑,但是堅持不肯離開,一直在游蕩。由於不叫賣生意,大家一度相當警惕這個外來人,怕是偽裝起來的小偷。

早飯的時候,我的家裏果然傳出了沖突的吵鬧,雖然不是算命先生預期的嬰兒啼哭,還是吸引他快步前去查探。

其實,那是我家很嚴重的一次情感沖突。這得說說我長輩。我爸姓陳沒有錯,但是我媽也姓陳。沒有錯,我爸我媽就是同族,而且我爸的輩分比我媽要大一輩。未結婚之前,我媽也是按族叔來稱呼我爸的。幸好,他們之間沒有血緣關系。我爸爸這邊一支獨脈,只是恰好姓陳而已罷了。不然,陳雨果可能是個近親繁衍的傻子。不過,我外公的家和我爺爺的家,卻是對門對戶,相隔不足二百米。

這種輩分就算放在當下,想要結合的兩人,肯定要接受相當大的壓力,何況是十八年前,何況兩家是鄰居,更何況我爺爺是窮光蛋我外公是鎮長。塑料的泛濫徹底埋葬了我爺爺古老的陶藝。賺錢的方式沒有及時轉變,我爺爺一下子陷入了貧困。

可惜的是,我爸媽相當的浪漫和堅持,我現在都堅信我的浪漫情懷是祖傳。後來我媽懷孕了。我爺爺這一邊,由怒轉喜,偃旗息鼓停止阻擾。

我外公那一邊,將我爺爺的憤怒承接過去,加上他自己原來的惱羞,變成一只紅眼的黑熊。他很生氣我外婆教女無方,一手拽著我外婆,一手抄跟木棍,每天都在鎮子裏尋找我媽。我現在的健壯敏捷,大概就是我媽東躲西藏的緣故。

幸好我爺爺這一邊全力掩護,加上我爸在民兵訓練中掌握了超強的反掃蕩能力,我媽懷孕九月卻沒有一次被抓現場。

可是,這一天早上,我外公由於特務的出賣,掌握了我媽確切的行動信息,確認我媽這天早上要回到我爺爺的莊園裏。早飯之前,我外公一直藏在門後面,強按怒火,盯著對面。所以算命先生才度過了清凈的一個早晨。

早飯一過,我外公從門後沖了出來,一路咆哮,幾秒種就到了我爺爺家莊園門口。

說時遲那時快,在另外一扇門後面望風的爺爺在我外公開門的一剎那就第一時間發出了警報。

我媽扔掉飯碗,三步並作兩步就上了樓。待我外公破門而入的時候,迎接他的是一家子賠笑的笑臉。我爺爺我爸爸我姑奶奶噓寒問暖,層層羈絆,使得憤怒的外公拼盡全力才到達樓梯口。

待我外公爬到二樓來,二樓早已空空如也。我外公很吃驚,莫非特務的情報有假?我爺爺一家子,更是吃驚,莫非我媽媽插翅飛走了?

要知道,我家的房子一棟三層小樓,其他兩棟是大房子,裏面空空蕩蕩。特別是前面的那棟豎房子,附近的人常說去不得,一進去就會掉了樹林或者河裏或者沙漠裏。

但是橫房子鋪墊了木樓板,豎房子只有橫梁沒有鋪墊樓板。我媽媽明明上的就是橫房子的二樓,也聽到了她在二樓樓板上奔跑的腳步聲,怎麽就不見了呢?

我外公也沒有細想這麽多,罵罵咧咧地下了樓,出門的時候又看見算命先生似笑非笑站在人群中看熱鬧,就沒有回家,徑直上鎮政府,準備去廣播一下治安警報。

送走了我外公,我爺爺一家子馬上安排我姑姑在外望風,又趕快關門,上二樓來重新找我媽,低聲呼喚。我媽就在隔壁的豎房子二樓痛苦地應了一聲。

這一聲,把我爸爸和我爺爺嚇了半死。推開豎房子二樓的槅門一看,我媽挺著個大肚子,顫顫微微地站在一根橫梁上,雙手僅摳著磚縫。

一家人七手八腳把我媽下下來,發現我媽臉色蒼白。忙問有什麽異常,我媽報告說肚子痛了。

這一場折騰,大概動了胎氣,提前早產了。

門外的閑人都已經散去,算命先生還在。

他看見我家的門洞開,裏面接連跑出兩個人,一個人去找從城裏下放到鎮上的女醫生,一個去追我外公。早產很危險,我外公是鎮長,他的資源要多一些。

多年之後,我姑奶奶曾經這樣問我外公:“你老怎麽那麽不開通,老是抄根棍子去抓捕果果的媽媽呢?”

我外公說:“我沒有抓捕果果媽媽的意思呀。至少後來沒有。”

我姑奶奶說:“那你怎麽一直像瘋子一樣到處轉悠?”

我外公說:“你哥哥家裏窮死了,人口多口糧少。飯都吃不飽,哪裏有什麽營養品給你媽媽吃了。我想把你媽媽尋回來,住在我這邊,好好補補嘛。”

我姑奶奶哈哈笑:“那你跟果果媽媽說清楚了就可以了嘛。”

我外公說:“沒有懷孕之前,我確實很生氣啊。後來我跟她怎麽說,她也不相信啊。”

這倒是。我姑奶奶便說:“那肯定是你的語氣和態度不好,老是兇巴巴的。果果媽媽看見了肯定不相信你要對她好。”

我外公說:“我是爸她是女,我要腆著臉跟她求和嗎?她又不是什麽好事。”這也對。

反正後來,我媽媽在家生產的時候,我外公沒有去廣播治安警報,也沒有回到我家裏陪產。他還是很生氣地回到他自己的家裏,然後關上門,拉上我外婆躲在門後面聽動靜。

同我外公一樣豎起耳朵等待嬰兒哭聲的還有那個一直候在我家門外的算命先生。

後來,慢慢地鄰居們也回來一起等待新生命的誕生。場面相當壯觀。只是隨著時間推移,他們開始是期待喜悅的神情,後來變成焦急憂郁的臉色。我外婆甚至開始哭泣,埋怨我外公早上的魯莽。這種煎熬肯定相當難受。

一直熬到中午時分,我家裏傳出了歡呼:“男的!”“好長的個子!”“好瘦!”

這一陣,門內門外頓時變成了歡呼的海洋。我外婆想開門過來抱外孫,被我外公一把拉住:“怎麽沒有哭聲?”

算命先生也皺起了眉頭,也說“沒有哭聲”。外鄉人的鄉音像盆冰水將全場的鄰居淋成了冰雕。

醫生拼命地揉搓嬰兒的頭部和臀部。

還是沒有聲音。大家一下子就更加緊張了。

醫生滿頭大汗,她也累了,將嬰兒放在桌上,然後打開藥箱,掏出註射器和藥劑,給嬰兒註*一支強心劑。

哇地一聲,嬰兒哭了。

這一哭不打緊,外面的鄰居和門後的外公終於噓了一口氣,外婆也破涕為笑。

算命先生這個時候就走進莊園來,高聲大叫說“要幫新生嬰兒算命”。

經過這一系列的情感波動,我爸爸年少不更事,忙裏忙外,我爺爺也累極了,勉強應付算命先生的主動。

因為這也正常,那年頭討即時賞錢的算命先生要飯花子多得很。我爺爺也把算命先生這一舉動看成此類。

算命先生卻很認真,他說,他從新化縣過來,如果二十年後的今天他還活著的話,他一定會故地重訪,雲雲。

我爺爺敷衍笑笑,表示歡迎。

算命先生接著就幫嬰兒的命運定了四句偈語:“不作朝中金榜客,定為世上大財翁;聰明天付經書熟,名顯高褂自是榮。”

算命先生另外還交代,嬰兒命硬,父母難抑,必須認一對幹爹幹媽。

我爺爺聽聽就算了,沒放在心上,後來發現嬰兒一直不順,接著我外公外婆就英年早逝了,我爺爺便又再去找其他的算命先生了解,獲得一致的說辭之後,才急忙幫嬰兒找到夏叔叔做了幹爹媽。

後來發現還是沒有改善,病痛不斷。我爺爺沒有法子,就偷偷地許願,說祈求聖帝保佑,嬰兒能夠活命下去,日後一定派他親自朝拜還願。

在我爺爺的心中,他的聖帝其實就是南岳聖帝。但是我不認為我爺爺是那只熊的締造者。

十八年後的今年,我生日的時候,我爺爺早以作古,不過健在的鄉親們和我的爸媽都在自己的心底開了一格小小的隱蔽的窗口,期待的眼睛透過窗戶,不斷地往村口的大路張望。

這個傳奇故事已經在他們中間流傳了十八年,而且我的過往經歷在他們看來完全證明了偈語的真實可靠,只是不知道算命先生會不會來。

或許鄉親們胸中的熊也很多。像我這樣一個沒有科學的、適度的宗教信仰的人,胸中的熊只怕永遠在低吼咆哮。而這一切故事的誕生,包括熊的形成,難道不正是因為信仰缺失的父母嗎?

我的出生這件事從小到大就是我爸媽特別避諱的。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關於我出生的故事。然而姑奶奶描述的,也僅僅那天發生的一些外圍事,仿佛只是冰山一角。我到底是誰、我來自於哪裏、我將來要去哪裏,這個小區保安常常問的三個問題,我並沒有找到答案。

姑奶奶睡著了,或許她根本沒有睡。她只是不願意背後的故事。她本身也是個謎。因為我們家祖祖輩輩只生一個男丁,為何她突然降生在我家?

如果認為我問的這個問題很白癡的話,那我應該向姑奶奶求證另一個問題:為什麽我家祖祖輩輩只生一個男丁?她是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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